“好。”

乞丐身邊立著的小廝同乞丐打了個手勢，乞丐眼睛一亮對著蘇贏笑了笑，而後下意識看我時那乞丐卻楞住，繼而他慢慢笑起來，骯臟的一張臉上眼睛混濁，我沒來的由的心裏一寒，他極慢的收斂了笑容，兩顆眼珠子在燭火下閃著異樣的光芒，他看著我似是在嘲笑我，又像是在憎恨我，我尚且來不及仔細觀察他的神色，他已收回視線垂下了頭。

兩顆骰子各放在兩個白骨瓷盤子裏，乞丐將兩個骰子蓋住分別遞到我和蘇贏面前，蘇贏拿過骰子對著他點頭致謝，並無異樣，乞丐隨後將骰子遞給我，他這次卻沒再擡頭，我看不見他的神色，只能順勢接過了骰子。

兩個骰子比大小，第一局，我輸給了蘇贏。

蘇贏放下骰子，看著我做了一個請的動作。我曬然一笑，掃一眼手邊的骰子，想了想低聲道：“我遇到季雪瑤，是三年前的夏天。”

那個夏日裏，太陽整日曬得人發昏，路上的石頭已然發燙，出了谷陽國王宮，往南走上百裏，據說那裏那個時候熱得雞蛋埋在土裏都能半熟。雖然蘇家劍莊裏的侍女都這麽說，閑談之餘又有些慶幸自己能在京都裏的意味。

我當時在京都裏，日都被蘇筠強行按在蘇家劍莊學習各種的禮儀，那個時候蘇筠已經確定我是真的失憶了，因而所有的禮儀都是在重頭學起。來負責教習我禮儀的嬤嬤是宮裏的老姑姑，一句話說錯，一個步子邁錯，便是沾了水的細鞭子朝著腿抽下來，廊下跪著我院子裏的六個侍女，全都是十六七歲的年紀，我挨一下她們挨兩下。

墻外枝頭楊柳綠油油遮天蔽日，園子裏因我母親喜歡所以破例在奇花異草裏種了一棵槐樹，正是槐花開的時候。

雪白的花朵中花蕊鵝黃，襯著翠綠的枝葉十分好看。我面對著這顆槐樹站了整整兩天，每日只能歇息三個時辰，人曬得黑了一圈，但禮儀絲毫沒有進步。

在蘇筠不悅以前，這個嬤嬤先生氣了。於是後果就是我能休息的時間越來越少，在樹上的槐花開落的前一天，我用光了我所有的好脾氣。

對於那個吃我蘇家用我蘇家還折磨我背後取笑我的老嬤嬤，那一天是她的災難，我設計不僅使她摔了一跤全無儀容，而且還當眾數落了她一頓。於是老嬤嬤放下了所有在蘇家拿的銀兩，怒氣沖沖回了宮。

蘇筠很生氣，帶著劍莊裏的十多個徒弟抓我，我從未見過那種陣勢，撒腳就跑，我一路出了蘇家劍莊，蘇筠自覺丟人，便讓一群小廝盡量動作小點抓住我就好。

我在谷陽國的京都裏亂跑時，就撞到了季雪瑤，那一天她穿一件雪白的衫子，鵝黃的花紋繡滿裙角，一頂雪白的紗帽遮住她的臉，她站在漆紅描金的馬車下，身邊立著一個紅衫富貴的俊公子。

那是我第一次見季雪瑤，我以為是哪家出來的小姐幽會心上人，卻被我撞破了。我正不好意思，身後跟著的小廝已經跟過來了。

我怎麽都沒想到，季雪瑤會在俊公子上馬車的那一秒一把推開了俊公子，而後拉著我上了馬車，她身邊趕車的小廝一路聽她的話不停地甩著鞭子，我最後甩開了蘇家的小廝。

馬車一路跑進了萬艷樓的後巷子裏，那天晚上月亮很亮，圓圓的掛在天上，季雪瑤跳下馬車裏在我面前，她拿下了頭上的紗帽背光立在我面前，身影單薄好看的我甚至要驚為天人。

“謝謝。”我喃喃道。除了這句話我實在不知道還要跟她說什麽。

“蘇家六小姐，是要逃婚麽？”她的聲音清朗沾著笑意，一瞬便讓我想到園子裏的那樹槐花。隨後我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她竟說出了我的身份。

我心裏一驚，急道：“你是誰？！”

“禮儀雖難，倒也好學，有技巧的。”她笑笑，聲音清脆好聽：“看著我。”

我直直看著她，她在月色下輕巧轉身，裙裾飛揚含蓄而美麗，發絲飄在風裏，走路時步子小而緩慢，狹長的巷子裏只有一半沐浴在月光裏，她在月光裏轉身旋步行禮，姿勢比宮裏來的嬤嬤好了不知多少倍。

大約過了一盞茶時間她才停下，笑著道：“學會了麽？”

我點點頭，想起來她看不見又道：“會了。”

“好，那我走了。”她說著沖我擺擺手，車夫趕著馬車從她身邊過時，她輕巧就跳了上去，寬大柔軟的裙擺飄起來。

我回了蘇家，同蘇筠請了罪，而後在蘇筠面前用從季雪瑤身上學到的東西使得蘇筠並沒有責罰我。

我欠了季雪瑤一個人情，我開始想辦法在谷陽國的京都裏尋找她。只是兩個月過去我仍是沒有她的一絲蹤跡，谷陽國的大家小姐性格各異，像季雪瑤這樣也有，雖然我當夜沒有見到她的臉，但是她給我的感覺很特別，我輕易地就發現，或許她並非是谷陽國人。

一個月後，蓮花盛開時。京都最大的花樓萬艷樓裏出了命案，是董少卿家的公子打死了於尚書的二弟。起因是兩人爭一個花魁，這件事一時間成了京都的飯後閑談。

好巧不巧，這兩人都曾到過蘇家裏做客，我認識兩個人，好奇之下便扮作男裝去了萬艷樓看哪個花魁，我萬萬沒想到那個花魁就是季雪瑤。

我當時站在樓下遠遠看她的時候，一度看著她的臉覺得像是假的。

她的皮相很符合標準的美艷花魁，一頭長及腳踝的黑發，常年戴一朵大紅寶石片做成的牡丹花，一半的胸常年露在衣服外面，看的人血脈噴張，一身紅裙紮個白腰帶。她往哪兒一站，哪兒就都是男人。她能駕馭各種顏色的衣裳，能跟各種各樣的人談天說地，最重要的是她還千杯不醉。

我那天一擲千金拿下了她的一夜，陪著她喝了一夜的酒。同她談天說地時，她說她非谷陽國人，戰亂頻起，到處都是流亡的人，她既不願說，我便未再問。

一日一日挨過去，後來我才知道那日和她在一起的人是她的恩客，她那日為幫我，回了萬艷樓後，恩客一頓告狀，她被嬤嬤責罰了一晚。

後來漸漸的，季雪瑤也與於燕熟悉起來，我們三個人有時聚在於燕的小樓裏，有時聚在萬艷樓裏。於燕不愛說話，行動遲緩，季雪瑤八面玲瓏最擅打聽。我們在一起過了三年。

我面前的蘇贏微微皺著眉，臉上一片憐惜，他是喜歡姬將的，連我這個局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。

“她過得好麽？”蘇贏遲疑著道。

我笑笑，蘇贏現在這個表情，大有誰給姬將吃過苦，他要前去報仇的意思。我笑笑嘆口氣：“她過得很好，快意恩仇，我跟小魚，不，是花荻，我們三個在一起很好。”

“她遇到了花荻？”

“是。”我點點頭，垂煙融玉裏安靜的厲害，我一垂頭輕易就想起了花荻和季雪瑤的樣子。

小樓一夜聽春雨，深巷明朝賣杏花。

那是真正無憂無慮的時候，道不同卻深交的三人，在一起過得很好。

我想了想，看著面前的蘇贏輕聲道：“其實她騙我，她也會醉的，有一天我們三個人乘著瓜皮艇在秋水游玩，橋頭有人搭了戲臺子唱戲，當時我們正在說話，等發現臺子上的戲的時候，戲已經快到了結尾，具體的我不記得了，只記得最後戲裏的女將軍光耀門楣，臨危受命疆場勝仗而歸，當夜聖上欽賜良婿。”

“有些像‘洞房花燭夜，金榜題名時’。”蘇贏淡淡接道。

我點點頭並不否認：“當時她說人生如此，實乃三生有幸。我說確實是，後來我們三人飲酒，她卻早早醉了，醉了以後一直看著空蕩蕩的戲臺，一直到萬艷樓的小廝背著她上馬車，臨了她仍然看著戲臺。當時我不知道她在看什麽，現在想想，當時她大約是在想你吧。”

蘇贏慢慢笑起來：“相比在我的身邊，她過得不錯。”

我嘆口氣，莫名的輕松不少，我笑笑道：“其實她在萬艷樓裏，喜歡她的人很多，你看她長得那麽好看，性格也討喜，除了有些時候大大咧咧的說話不註意場合，她其實是個相當不錯的姑娘。”

蘇贏點點頭。

“萬艷樓裏的人都很喜歡她，她那三年都過得不錯。”我總結道。

蘇贏笑起來，並非寒暄，他笑得很真誠，隔得有些遠，我看見他的眼睛亮晶晶的。我有一瞬間心裏有些難受，我笑笑道：“我的賭註蘇老板可滿意？”

蘇贏單手撐著頭，虛弱地看著我道：“下一把，蘇姑娘賭什麽？”

“姬將現在的行蹤和藏身之所。”我口氣淡淡的，像是在說一件與我無關的事。

我很清楚，我在出賣季雪瑤，但是她的身份暴露是遲早的事，這樣聰明的蘇贏，或許他早已知道了，現在只是在確認而已。但不論怎麽樣，蘇贏喜歡姬將，蘇贏即便知道了姬將的行蹤和藏身之所也不會傷害她。所以我的賭註，是對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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